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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In Great Blessing Lane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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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原收錄於《吉陵春秋》(台北:洪範書店,1986),頁3-40。

 

 

  見過的人都說她長得好,可是,那個時候,沒有人知道,那樣清純的美會變成一種詛咒。長笙嫁人時,才十六歲,好像也沒有人知道她爲甚麼會嫁給那劉老實,開棺材店的。多年後才聽說長笙小時候吉陵鎭發生了一場霍亂,她一家人,沒逃過這一劫。好心的鄰里慌忙拿來幾張草蓆,把她爹娘和兩個兄弟的屍身給包紮了,掇出後門,就要抬到鎭外去埋。劉老實的母親,劉老娘,趕了過來,看見長笙小小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着大街哭,便捨了兩口大棺,兩口小棺,把長笙帶回萬福巷的棺材店裏,養了六七年,做了她的媳婦。

  萬福巷,原不叫這個名字。縣倉才蓋起來時,東邊牆下那一條泥巷還叫做田鷄弄,另一邊十來間的一排店鋪,各行各業,都很整齊,居中的,便是劉家開的棺材號。劉家老店先前原是一間尋常的木匠鋪子,附帶做幾口棺材。縣倉落成了,幾年間,吉陵鎭熱鬧起來,劉老實的父親才歇下了傢俬生意,專門賣棺材,鋪子裏,平時總是停着五六口高頭紅漆大棺。他們這一家的先代傳下了一個規矩,旣然做了這一行,閻王腳下,討半碗飯吃,平日少不得積些陰德,太平年裏,一年總要捨上四五口好棺。後來有個軍閥的小跟班駐進了縣倉,靠田鷄弄那一排棧房,做了偵緝隊部。弄裏的人家,常常看見黑帶血的汚水流出牆外臭水溝裏,招來一羣又一羣的靑頭蒼蠅。軍閥走了,好幾年,一條弄子到處嚶嚶嗡嗡,正當生意人買賣都做不下去了,一家跟着一家靜靜的搬走,不久傳說,縣倉鬧了鬼。兩年下來守在弄裏不肯搬的,只有那一個飄零一身的中年算命先生。劉老實的母親,問遍了鎭上,沒有一個商家願意跟棺材鋪子爲鄰的,只好帶着兒子媳婦倆,守住了老店。下午六點鐘,緊緊閂上了鋪門。後來有一個羅四媽媽,不知那裏,帶來了幾個娼婦,悄悄的就在弄子裏租下了一個鋪面。那幾年,鐵路通了,正趕着南貨大批北銷,紅椒行情,一日三漲,山坳裏的男人有了幾個餘錢,一個個瞞着家中妻小,上鎭來快樂,才多久,一條田鷄弄開起了十家娼館來。鎭上首戶曹家堂是這條巷子的業主,曹老太爺,嫌田鷄弄名字難聽,便陳情縣政府改成了萬福巷,討了個口采。 

  這劉老實天天佝在黯沉沉的店堂裏,低着頭,一刨,一刨,打造着棺材。巷裏走動的人,他也不踩。傍晚吃過了飯蹓踅到萬福巷來睃望的閒人漸漸多了,一條巷子的娼門,簷口下,點起了十盞紅燈籠。娼婦們,搽脂抹粉的笑出屋來站到了門檻上,一面剔着牙籤,一面勾起了眼,瞅着她們家門口睃睃望望的男人。劉老實一聲不響收了市,叼着煙,慢呑吞把一塊塊門板嵌回了門上。鷄啼大五更,巷裏,人聲靜了,一兩個過夜的客人紅着眼睛鐵靑着面皮,鑽出了娼戶,躲開那一團扎眼的水紅日頭,沿着牆根兒急急走出了萬福巷口。劉老實這才拔下了門挿子,一塊一塊,卸下門板,泡一杯熱茶,點根煙,剮剮剮地刨起了棺材板來。   

  滿鎭人家,炊煙四起。

  六月十九!這一天那算命先生一早開了館,端起一盅茶,慢慢踱到了棺材鋪門前,瞅着劉老娘把兩張紅招紙貼在簷柱上,笑嘻嘻,說:「你老人家,又大發善心啦。」劉老實早已叼上了一根煙,頭也沒抬,一腳,踩上棺材板,自顧自就刨了起來。算命的端詳着他,咳了兩聲走到巷心上,一口濃痰呸的吐進縣倉牆下那條臭水溝裏,嗽了一口茶,慢慢又蹭回自己店門前,抬頭看了看白市招上八個黑字。


   我是山人

   批算流年

  他搖了搖頭,呆了半天才一腳跨進了門檻裏,在門口那張枱子後,坐下來,架起老花眼鏡,隨手翻開了那一部脫了線的西遊記。


   雪月梅花三白夜

   酒燈人面一紅時


  棺材店左鄰,滿庭芳,兩扇紅漆小板門,咿啊開了。一個婦人頂着鷄窩似的一堆頭髮,抱着個搪瓷盆蹎跨出了門來。嘩喇喇一聲,半盆血水,潑出了巷心上。她攢起眉心,咬着牙望了望瓦簷上的一團水紅日頭,慢慢走到牆陰下,往那臭水溝裏乾嘔了起來。兩隻奶子,揝在手裏,呆呆的蹲了一回才掙紅着臉,撐起了膝頭。「要命的喲!」滿庭芳那兩扇板門洞又是一聲咿啊,一個坳裏人模樣的中年男人,低着頭,走了出來。堂屋裏小小的一座觀音神龕,紅幽幽地閃亮着兩盞佛燈。婦人端起了水盆,搶上兩步,沉着臉,把肉顫顫的一胴身子堵在他面前。

  「怎麼!就走了?」

  「春紅姐,下回進了鎭我再來刨你吧。」

  春紅撩起眼角,勾着他,愛笑不笑的齜開了一口亮金牙。坳子佬訕訕的就笑了起來,四下裏,望了望,把手一掏,不聲不響在她那一條肥白的膀子上惡狠狠地擰拶了一把。「饞癆!」春紅瞅住了他,一咬牙笑罵了起來。

  那男的便低下了頭,覷個空,從婦人膀子底下一頭鑽出了門來,穿過巷心,沿着牆根子慌急急的朝巷口走了出去。春紅看了看那膀子,瘀了好一塊,呆了呆,往掌心上呸的吐了泡口水,只管揉了起來。抱起水盆子前腳才跨進門檻,隔壁那劉老實喝過了一杯茶,刮刮地,又刨起棺材板。春紅眉頭一皺,心頭煩躁了上來,乜了一眼。

  「黑無常,觸霉頭,一天到晚,刨棺材!」

  天還沒交正午,十一點鐘,那一圑日頭白燦燦地早已潑進巷心。溝裏的血汚, 蒸熱了,只見一窩一窩的靑頭蒼蠅繞着滿巷子,兜啊兜的,嚶嚶嗡嗡了起來。從巷口到巷尾那一家家娼門子,咿啊,開了,各戶的龜公佝着背掇出了一桶桶的垃圾,往簷下一摜,兩口煙痰吐到了巷心上,一回身,鑽進了各自的門戶裏。一輛騾車,慢吞吞,踢躂進了巷口。那個收破爛的趕着蒼蠅窩攀下了車來,抱起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,一聲不吭,朝車上攛了過去。車上那個趕騾子的,一面接,一面吃吃的笑道:「好兄弟!手腳放輕點,不好嗎?阿婊用過的草紙你都撥到了我頭臉上來啦。」春紅打着哈欠,端了個漱口杯刷着一嘴金牙,蹬蹬蹬地,跨出了門檻。聽見了這話,咬咬牙,在簷口日影裏俏生生站住了,勾起眼睛,睨了趕車的一眼,笑吟吟說:「昨天晚上你姐姐我身上不方便啊,血娘子來了,不想做生意,偏那個害了色癆的坳子佬,口口聲聲,只要你姐姐!他不嫌,你這個垃圾佬,嫌起你親姐姐來了。好兄弟!我想你啊,嚐嚐阿姐的親口水。」一杯漱口水就潑喇喇地照頭涮了過去。劉老實的母親,劉老娘,聽見了騾車踢躂聲才慢吞吞佝着腰掇出了一桶垃圾,走出門來。春紅看見了,眼皮一翻,望望天,蹎起一身白油油的肉堆子杻走回自己門裏。那趕車的哈哈大笑甩起了皮鞭子,叭噠一聲,躥出了巷口。

  春紅又倒過了一杯溫水,站出門來。一條巷子十來家都開了市,娼婦們盤着一窩子亂蓬蓬的頭髮,打起連天響的哈欠,走出了屋,一扭腰,靠到了門框上。只見一張一張嘴巴子紅灩灩的齜嘻開來,娼婦們一邊刷起了牙,一邊隔着門戶兜搭上了閒話。長笙挽着籃子,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褲,日頭底下,亮了一亮,走出了棺材店來。娼門上的女人,一時間,都停了粗口。劉老實一鉋子又一鉋子刨着棺材板,眼睛一睜,洞亮亮地,兩撮鬼火兒似的,也抬起了頭。十幾雙眸子靜瞅着長笙一路走出了萬福巷口。滿庭芳一個小娼婦,十六歲,叫秋棠的,一時看得癡了,把唅在嘴裏的牙刷狠狠地一咬,嘆出一口氣。

  「那一身細白!」

  「日頭也晒不黑的。」

  靑羅院門口那一個中年娼婦漱了口水,朝巷心一噴,接口說。第三個,吃吃地笑了起來。

  「劉老娘年年六月十九,施捨棺材。」

  「積了德。」

  「給兒子討來——

  「好媳婦」

  「算命先生啊。」

  「說她那個相,長得好。」

  「只可惜!」

  「身上單薄了些。」

  「不像個——」

  「生孩子的喲。」   

  劉老實跨在棺材板上,聽見了,一聲不吭,把檜木板上一堆香噴噴的鉋花,刷地,往地上一撥,點起了一根煙。門外,春紅冷笑了一聲:「一條黑炭頭,趴在她身上!」靑羅院門檻上那兩個娼婦刷過了三遍牙,把一口水唅在嘴裏,咕嚕了大半天,一口一聲,說:

  「春紅姐!我說。」

  「你身上呢也算一身白了。」

  「不能比的。」   

  「人家身上的——」   

  「新鮮啊。」   

  「男人喲!」

  「就喜歡春紅姐身上的那一身白膘。」

  「昨晚土那個坳子佬——」 

  春紅牙齒一咬,手一甩,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潑到了兩個娼婦臉上。劉老實眼睛一睜就跨上棺材板,把半截煙,撂了,拿起鉋子又在木頭上一前一後刉刉刳刳的推刨了起來。   

  長笙挽着菜籃子,日頭下,走回家來,那一身水綠水綠的小花,眨亮眨亮地。娼婦老鴇早已吃過了中飯站在門檻上,手裏一根牙籤,眼勾勾的,剔着牙。店堂裏劉老實抬起了頭,遠遠地守望着他的小女人兒走進了巷心。滿庭芳門口紅燈籠下春紅坐在一張籐椅裏,捧着一杯熱茶,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着,眼皮也沒抬,冷冷說:「你老是跟着她,作甚麼?」孫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,扠一扠腰,瞅着劉家的跨進了棺材店門檻,涎起了臉來:「剛吃過了飯,一個人悶喝了小半瓶五加皮,滿身火燒火燎,燥得難受。」這孫四房柔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塊花絹小手帕,抹了抹額頭上的油汗。春紅一咬牙,也不吭聲,那大半杯熱騰騰的香片就往巷心潑了出去。「吃了酒,你不會去挺屍?」孫四房愣住了,笑了笑,一雙血絲眼睛只管睇着門裏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,半晌才說:「一個人,有甚麼睡頭!」春紅把臉一抬。「棺材店那口子,等着你。」孫四房笑了,一張鐵靑面皮慢慢的沉了下來,手一翻,拶住娼婦的膀子,硬生生地拖扯出了籐椅。「欠刨的婊子!我三天沒來,你嘴洞裏就生了蛆。」春紅站穩了身子,瞅着他,把手一摔,揉了揉膀子,笑道:「你這個人,臉翻得快。」孫四房笑訕訕的就眨了眨眼。春紅一皺眉頭吃吃地嘻開了一口金牙來,朝隔壁棺材店裏,呶了個嘴。「當心!這黑面無常會把你的魂兒拘了去。」孫四房登時放下了一張笑臉,挨近身,往娼婦兩隻奶子上,狠狠地,擰了一把。「我只想在你身上,刨上一刨啊。」春紅聽了,臉上一紅,呸的一聲把叼在嘴角的牙籤啐到了簷口下。「死人!把我比作甚麼喲?」一扭頭蹶顚起了那滿身的白膘,闖進門裏。

  過了半枝香,春紅一身汗潸潸的,蹙起眉心,捧着一個搪瓷水盆把孫四房送出了門來。三點多鐘那劉老實早已跨下了棺材板,收起鉋子,把滿地的檜木鉋花屑掃了掃,叼上一根煙。孫四房低着頭,鑽出了門,在簷口燈籠下呆呆站住了,覷起眼睛來望了望巷子對面縣倉屋頂上,荒落落,好一片灰瓦。春紅看了看日頭,白烱烱地也分不淸是一個還是兩個,滴溜溜,只管在天頂上,兜個不停。心神一晃,齜着牙從嘴裏咒出了一聲「:這天公!毒啊。」一皺眉,把手上一盆紅灕灕的汚水,嘩喇,嘩喇,潑出了巷心上,回過了頭來打眼角裏睨了孫四房一眼,說:「大熱天,中午少吃酒喲,自己看看,那張臉啊靑得像死人一樣。」孫四房臉一紅,笑了,掏出那塊花絹小手帕,敷了一敷額頭上一片冷汗,一面看着隔壁劉老實把一塊塊門板嵌回了門口,歸了位。「這棺材佬,大白天,就收了市。」靑羅院門口的那個中年娼婦抱起了瘦伶伶兩條胳臂,汗漓漓地挨倚在門框上,接口說:「今天甚麼日子?六月十九!坳子裏的男人們都上鎭來了,劉老實怕人看見了他老婆,會看壞的。」孫四房聽了,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對面牆根下,蹲在日影裏,一口,趕着一口,好半天咳嘔出了一肚子五加皮來。「春紅這婊子!要人命。」抖索索地點了一根煙吸了兩口,這才撑起身來,低着頭,走到日頭底下。 

  滿庭芳門子裏靜靜走出一個白白嫩嫩的胖媽媽,四十多歲的人了,這大熱天,穿上好一身的紅綢。只見她,熱騰騰地端出了一碗加料豬油桂花湯圓,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紅手裏。「四媽媽!今天大喜啊?」春紅接過了碗來,靠在門上,睨了她一眼。那四媽媽一雙吊梢眼睛水汪汪的,好半天卻只顧瞅着春紅脖子上,抓一塊,咬一塊,紅紅紫紫。

  「這個老孫!吸血的喲。」

  四媽媽一扭頭就吃吃吃地笑了起來,罵出一聲。 

  門口一個後生小子,二十出頭,來來回回一路從巷口到巷尾逡巡了兩遍了。「小兄弟!姐姐想你啊。」那後生聽了,身子一顫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,點了根煙叼在嘴裏,慢吞吞,一步,一步,踅到了滿庭芳燈籠下來。春紅端起那一碗豬油桂花湯圓,咬着碗口,啜啜,喝了口熱湯,兩隻黑眸子睞啊睞的,笑嘻嘻地只管勾着他。後生抬起了頭癡望着她,一張黑臉膛慢慢漲紅了上來,牙關一鬆,長長的一截煙灰抖落在衣上。那一身衣裳粉漿得挺直,進城亮相來了。春紅瞅進了眼裏,吃吃一笑,齜開了滿口金牙,把嘴裏唅着的兩顆雪白湯圓,突地,吐到巷心上。「好兄弟!姐姐疼你喲。」腰兒一擺扭兩三步搶到了簷口下,一抓手,撮下了後生嘴裏的香煙,吸了兩口,噴到他臉上。後生搖了搖頭,腳下一軟踉蹌到了滿庭芳隔壁靑羅院門口。

  「原來是個還沒見過世面的小坳子佬!」

  春紅一跺腳,咒了聲,把那半截香煙撣到了地上,抬起腳跟,狠狠地踩磨了兩下。隔壁那個瘦挑挑的中年娼婦打了個響哈欠,早已搶出門口,不由分說,一把撓住後生的膀子,推進了門裏。跨過了門檻,她又探出頭來白白的撩了春紅一眼,笑嘻嘻說:

  「這個小兄弟啊年紀輕,不知事!春紅姐,饒了他一條命吧。」

  「娘賣皮的!胳肢騷。」

  春紅啐了一口,咬咬牙一屁股坐進了籐椅裏,一口,一口,呆呆地啜喝着那一碗熱油油的桂花湯。滿庭芳門子褢那個老爹爹七十歲了,抱着一箱炮竹,佝着腰桿走出了門口。「這天時!熱啊。」老爹瞇起眼睛來望了望縣倉屋頂上那一顆日頭,嘆口氣,把長長的一條紅鞭炮挑上了竹竿。春紅眉心一皺,日頭下,翻了個白眼。「老不死!一天到晚,只想放鞭炮。」老爹歪着頭,一字一字聽進了耳朶裏,也不作聲,慢吞吞的走回了門口探出骨稜稜鷄爪一般的手,倏地,在春紅脖子上,抓出了四條血印子。

  「我刨了你,婊子!吃飽了,嘴裏漏風啊。」

  棺材店兩扇門板悄悄開了,劉老實穿着好一身喜氣跨出了門檻。春紅眼角裏瞥見了,豁啷啷地把手裏的碗摔到了地上,翻起眼睛,望着縣倉牆下一個坳子佬解開了褲襠背對着一巷的婊子,噓,噓,噓。「那裏來的野人!棺材店門口,放尿。」劉老實聽了眼睛一睜,黑黑地看她一眼,把黃澄澄的一籃桔子摜到了地上,一聲不吭,拉上門。那算命先生捧着一壺熱茶蹭了過來,眼上眼下,只管打量他。 

  「吃酒去?」 

  劉老實看了他一眼,提起籃子,低着頭走出了巷口。春紅呆了呆,手一伸就往頭上拔下了一根銀髮夾來,剔了剔牙,呸的一聲啐出巷心。

  「黑臉無常!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裏,刨棺材板啊,刨得老娘我心裏發毛!」

  「春紅姐,噤聲!不要惹他。」

  算命先生端詳着她。

  「棺材佬!死人。」

  「春紅姐,早晚閻王會出票來叫他拘了你去。」

  「去幹甚麼!開窖子?」

  「春紅姐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你今年貴庚了?」

  「龜公?」

  「我說,春紅姐,幾歲了?」   

  「你老看一看。」   

  「二八。」

  「唉!沒那個命。」

  「看不出來。」

  「三十三!」

  「三十三?」

  「老啦。」

  「春紅姐!」 

  「說啊。」

  「三十三,亂刀斬喲。」

  隔壁靑羅院那個瘦娼婦才送出後生,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潑出了巷心,笑嘻嘻,說:「你老別嚇人!這條巷子鬧了幾年鬼,昨天,黑天半夜,我陪着客人,那挨刀的口口聲聲說,他聽見有一個人,在縣倉裏面放開了喉嚨大唱古城會認弟弟的關公!」一回頭看見了春紅家隔壁門口,簷柱上,貼着兩張紅招紙。「請問你老,這上面寫的兩個字,是甚麼?」 

  「施棺!」算命先生背起了手,踱到巷上,出了神,瞅着那兩張紅紙黑字的招貼。「四十多年了!這是他們家的老規矩,年年今天,施捨幾口棺材,一直施到七月十九,整整一個月啊。」

  「偏巧就有人貪便宜,挑在這個月裏,死了。」   

  春紅冷笑了一聲。她家那個老爹掛起了兩條長鞭炮,弓着背脊咽咽啞啞抱出一把胡琴來坐到了門上,拉了拉。頭一歪聽見了春紅這個話,一泡口水,呸的,啐到她頭臉上。   

  「今天甚麼日子!」   

  「好日子。」

  「咒我死啊。」

  「早呢,長命龜。」

  「惡人刨的貨!客人上門來了,婊子,賣去啊。」   

  春紅一張臉刷地紅了上來!牙齒一咬,抖索索地站起了身,一把撈住簷口下探頭探腦的坳子佬,摽着他的膀子,不聲不響,蹬蹬蹬揪進門裏去了。

   鬧了一個下午,傍晚時分。巷子對面灰灰落落一片瓦房子,那一團日頭早已燒着了一般,待沉不沉的,落霞漫天。滿鎭人家,炊煙四起。整條萬福巷四下裏氤氤氳氳蒸出了一窩窩尿騷。來來回回走動的閒人熱活了起來,那些坳子佬盡挨擠着鎭裏人,睃睃望望,一張張黧黑的臉膛透着紅,吃過了酒。靑羅院門板外那個瘦伶伶的娼婦站到了門檻上,一面小圓鏡,揑在手心,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,一筆一筆,描着眉。鏡子裏,瞥見了那個給揪進門去的坳子佬冲撞了鬼一般,三腳兩步,躥出春紅家門口。「我那弟弟!忙忙的,趕甚麼?家裏弟婦兒等着你回去放炮啊?」一句話說得滿巷子的閒人嘻嘻哈哈,笑做了一團。那坳子佬,一扭頭惡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:「血虎!血虎!」煞靑了臉皮,鑽進人堆裏去了。「死人!」春紅咬着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門口,臉上補過了粧,紫油油的,兩團胭脂。隔壁門口描着眉的娼婦看了她一眼,笑嘻嘻道:

  「春紅姐,你也該歇個兩天了!瞧,你把人家坳子佬嚇得見了鬼。」

  「你描你的眉,說我甚麼!」   

  春紅絞起眉心,臉一沉,把手裏一盆水往門口那一干閒人們潑喇喇地照頭灑了過去,腰身一擺,蹎回了屋裏。隔壁一個娼婦送出了客,抹了汗,扣上衣鈕吃吃地笑了起來。 

  「春紅那個肚皮啊也眞爭氣!」

  「年底,刮了一次。」

  「年頭又有了。」

  「有了嗎?」

  「刮啦。」   

  「喲。」

  「她家那個羅四媽媽,不知那裏去討來了一碗湯,掐着她脖子,硬生生的灌了下去,流了一天的血啊,刮下來了!她家那個老爹爹鬼迷了心竅,拿了把鐵鉗子撥了一撥,瞧了瞧,血淋淋一個男胎子,成了形啦。」

  「命喲。」

  「可不是!你看劉家那個小媳婦,這兩年給她婆婆帶着到處求神問佛,吃了多少香灰!不是命嗎?屁也沒放響一個。」

  「那個長笙,長得好,就是身子單了些。」

  「誰知道呢。」

  「嗯?」
  「誰知道!誰不會生?」

  「你說——」

  「你看那個劉老實他一天到晚騎在棺材板上,刨啊,刨的,誰知道他!」   

  一條巷子的娼門,家家簷口下兩根靑竹竿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,各戶的老爹和媽媽,忙忙急急鑽進鑽出。才一轉眼,家家門前擺出了一張香案來,齊齊整整的供上兩盤淸果,兩盅淸酒。巷西,一片天,紅潑潑地亮了一亮,這當口就一點一點的沉黯了下來。整條萬福巷滴水簷下亮起了一盞又一盞水紅的油紙燈籠,晌晚吹起的燥風裏,有一晃,沒一晃,只管兜盪着。「要下雨了啦。」靑羅院門口那個中年瘦娼婦送出了客,把一根鷄脖子咬啃在嘴裏,嘆口氣,伸手往嘴上一抹,抹下了一手背油腻膩的口紅,瞅着門外一個小客人,笑了笑。滿巷子,人挨擠着人。

  羅四媽媽捧出了一束長香,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紅綢,跪到了她家門口那一張小香案前,沉沉靜靜的拜了拜,磕下頭去。拍了拍腰身,撐起膝頭把一束香揷進了香爐裏,一抬頭,沉下臉來。

  「四哥,又吃酒了?」

  孫四房一臉酒氣,笑盈盈,背着手,身後一字排開了四個花衫小潑皮,一窩狼似的。「四媽媽,虔誠啊。」一個漂亮的小潑皮,十七八,笑嘻嘻轉出了孫四房身旁來,拎起那半打五加皮,豁浪浪,放在手心掂了一掂,瞅着四媽媽把酒輕輕地擱到了香案上。滿庭芳那個老爹早就唸起佛來,一轂轆把六瓶酒摟進懷裏,頭一鑽,跑進了堂屋,一面走,一面喃喃唸唸的說:「又來鬧酒了!又來鬧酒了!」孫四房笑了笑,搖搖頭掏摸出一塊花絹帕子來抹抹手,眼睛一亮,慢吞呑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門前,覷着眼往門縫裏張了張。棺材店右鄰,一點紅,門檻上冷冷淸淸坐着一個老娼婦,笑了起來。

  「劉老實他出門吃酒去啦。」

  「嗯?」   

  「難得啊。」   

  「這棺材佬!」

  「一天到晚老摟着一口棺材刨啊刨的,那兩隻眼睛喲,好像鬼火,勾勾的,在他老婆身上轉過來,轉過去,就怕我們巷裏姐妹的胳肢騷會燻壞了她的寶!」

  「四哥!又吃酒了?臉靑得跟死人一樣,還流冷汗!」

  春紅吃了晚飯,打着飽嗝,臉上紅紅的像喝過了酒,笑吟吟,跨出門檻來,手裏一把蒲扇子只管拂着心口。孫四房回頭一看,呆了呆,一張臉颼地漲紅上來,笑了。一伸手,絞了絞,拶住了春紅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,湊過臉去,哼一聲,親了兩個嘴。

  「吃了酒啊就想刨你這一身白油。」

  「死人!」

  「嗯?」

  「人家看着呢。」 

  春紅嚶唔了一聲甩甩手,轉身就走。跨進了門,回回頭,勾過了一隻水汪汪的黑眸子來又撩了他一眼。瞅一瞅,笑兩笑。潑皮們哈哈大笑簇擁起了春紅,五六個人糾結做了一圑,跌跌撞撞踹進了滿庭芳門子裏。

  一條巷子從巷口到巷尾,香案上,氤氤氳氳地燒起了滿爐子長香來。各家的老爹和媽媽倆一臉虔誠,早已拈起了香枝跪到了簷口下,靜靜地守望着巷口。天落黑了,滿巷子繚繞着淸煙,悄沒聲息。家家門口娼婦捫送出了客人,呆了呆,把手裏一盆水嘩喇喇灑到了巷心上,抹了抹手,從香爐裏拈出一枝香,撩起裙腳來就往媽媽身後拜跪下去。整條巷子滴水簷下黑壓壓一片跪滿了一家家八九口子,手裏一枝長香,高高地捧舉到了眉心。巷口南菜市街上,遠遠地,傳來了鞭炮聲。看熱鬧的閒人們,這當口,挨挨擦擦的早己糾聚到了娼家門前,伸長着脖子,歪着頭,朝巷口那邊睃望。只聽得噼噼啪啪,大街上彷彿放起了一把大火,漫天鞭炮一路點了起來,越傳越近,愈響愈密。轉眼間,那一片鞭炮一篷篷一簇簇飛燒到了巷口。滿庭芳門前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,叫秋棠的,一聲也不吭,從四媽媽身後倏地蹚了出來,兩三步,跑上了巷心。只見她高高地舉起了香枝,膝頭一軟,整個人趴到了靑石板路上。「我刨了你!小阿婊。」她家那個老爹齜着牙罵出了一聲,佝起背來,追出水簷下,一把絞住了秋棠的頭髮,左右開弓,氣咻咻地撻了兩個嘴巴子。滿巷的坳子佬,鎭裏人,看得呆了。「我刨死你啊。」老爹一咬牙,拾起腳來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兩腳,拖屍一般,揪回了滿庭芳門下。一窩十二三歲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腳,鼓譟着,滿街放起了花炮闖進萬福巷口。

  「迎觀音娘娘!迎觀音娘娘!」   

  刹那間,一條巷子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,漫天飛迸的血點子裏,六座八抬大轎,黑魆魆,金光燦爛,倏地閃進巷口。四十八個抬轎的男子漢喝醉了一般,打起赤膊,一頭走,一頭蹎着跳着,哼着嘿着。滿巷鞭炮雨一串-串四面八方灑了過來,四十八條骨嶙嶙黑油油的肩膊上,綻開一朶朶一毬毬紅灩灩的炮花!好一片星天。看熱鬧的男人們,老的少的密密層層地早已站出了娼家水簷下,探出了脖子愣瞪着,一片聲,吆喝起來。那郁老道士,六十開外的老人家了,搽起一張白臉,披上了一身血漓漓的黑緞子道袍,蹎蹎跌跌,踉踉蹌蹌,繞着神轎滿場子只管兜個不停,忽然,一個翻身,躥上了第一座神轎。只聽得他長長地嘆出了一聲,星空下,剝開了胸膛,反手一銼,把冷森森的一柄七星劍攮進自己心口。看客們歪起脖子,張着嘴,看得癡了,瞅着那一篷篷鮮血從他心窩上標冒了出來,半晌,才鬨然喝出一聲:   

  「好!」

  四十八個轎夫不瞅不睬,低着頭,踩着炮花,跳得越發癲狂了。汗淋淋的肩膊上,六座神轎,頭尾相連一條黑花大蛇似的只管抽搐着,晃蕩着,渾身上下像打起了冷哆嗦,朝着巷心一路衝撞過來。滿巷子煙煙茫茫,炮花中,水簷下,一排娼家的圓燈籠紅幽幽地抖盪了起來,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火忽前忽後,倏上倏下,竄動着。   

  棺材店門口,咿呀一聲,長笙穿了一身白底水綠碎花的衣裳,低着頭,走出了門來。這長笙她手裏拈起了三枝長香,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簷口下,跟着她婆婆,朝着巷心上送子觀音娘娘的神門跪拜下去。鬧鬨鬨的一條萬福巷,一時間,彷彿沉靜了下來,星光滿天。這夜晚時分還聽得見北菜市街上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車,喀喇喇,喀喇喇地轉個不停。看熱鬧的人眼睛一亮,呆了呆,一個傳吿一個,半晌,滿巷子挨擠到了劉家棺材店門口。劉老娘嘴裏唸起了佛,抖索索地,只等着那六座神轎給抬過來,婆媳倆拜一拜送子觀音菩薩,許完了心願就回到自家的屋裏,鎖上門。娼家門口靑竹竿又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,刹那間,漫天的炮花,一篷篷噼噼啪啪重新綻放了開來。棺材店左右兩鄰,滿庭芳,一點紅,門口,娼婦們收歛起了臉色,沉沉靜靜地跪回了媽媽身後,舉起香枝。四十八個轎夫哼唉唷一聲縮起了肩窩,把烏鰍鰍的身子佝成了一張弓,頂起六座神轎,蹦一蹦,跳一跳。驀地裏,蹎蹎跌跌踉踉蹌蹌一陣衝闖,觀音菩薩給抬到了巷心。那郁老道士挨靠在轎沿上早已自戕得性起了,索性剝光身,一回頭,把紅漬漬的一件黑道袍抖索得一片鬼影子似的。看客們鬨然吆喝出一聲好來,劍光一閃,老道士反手一劍,朝着神轎裏的白衣觀音,悄沒聲息,那血潸潸的劍尖,噗的,沒入了肚臍眼。好半晌才翻起了白眼來,機伶伶地打了兩個哆嗦,整個人癱到了轎門上。六座神轎索落落地起了一陣痙攣,漫天花雨,簷口下那一身水綠白衣裳亮了一亮,長笙早已站起了身,一回頭。孫四房,笑吟吟,站在棺材店門口。

  春紅捧出了一盆水來,滿臉酒紅,汗湫湫地往門上一靠,喘着氣,一條水紅睡袍粘粘涎涎裹住了她那一胴身子。

  「死人!」   

  喘回一口氣,抱起水盆子搖搖晃晃走到了簷口燈籠下,把滿盆子的水,濺濺潑潑一片水花灑出了巷心。看熱鬧的男人們,閃着,躲着,一口一聲笑罵起來

  「老阿婊!」   

  「欠刨啊?」   

  「今晚迎過了神——」   

  「我來刨你!」  

   春紅不瞅不睬,把水盆豁啷啷撂進了門裏,伸手只一撥,拂開了腦門下濕搭搭的一篷劉海,拈起一枝香,挨着她家羅四媽媽拜跪了下去。咬一咬牙,不知怎的忽然心裏一酸,撲簌簌的流下兩行淚水。那四個花衫小潑皮扣着褲頭,抹着汗,笑嘻嘻跨出了滿庭芳門檻來站到水簷下。十七八歲的漂亮潑皮撣了撣衣裳,勾過眼睛,笑開了,瞅了孫四房一眼。

  「四哥!」   

  「哼!」   

  「謝謝啦。」   

  「都刨過了?」   

  「刨過了。」   

  「好不好?」   

  「好!」   

  「好甚麼?」   

  「刨了塊好板。」   

  「春紅這婊子!要人命。」   

  「四哥,喝多了。」  

  孫四房吃了一天酒了,臉上泛起靑來,膝頭一軟猛打了個踉蹌靠到了棺材店門上,抹着汗,喘着氣。巷子裏迎了一個鐘頭的菩薩,夜,也深了,鎭心吹起了風,噓溜溜空洞洞一陣響過去,簷口下那一長排娼家的水紅燈籠,懨懨地,有一下,沒一下,好半天只管晃蕩着。整條萬福巷早已燒成了一片,噼噼啪啪,煙煙騰騰地,滿天裏,亮晶晶的星星。家家門口靑竹竿挑起的長長一條鞭炮,燒了大半了。孫四房回過了頭,眨一眨眼。   

  「劉家小媳婦!我想你啊。」   

  長笙一張臉,煞白了。   

  簷口下劉老娘一步躥了上來,嘴裏罵着,一抬手,三枝長香對準了他眉心紅通通地直戳了過去。孫四房,發起了酒瘋。「棺材婆!惹我上了火,刨了你媳婦。」 腳一抬就把那劉老娘硬生生蹚回了簷口,抱住了長笙,扳起臉來,燈籠下,看得癡了。「好妹子!你男人不會生兒子,你就向我借種吧,求觀音菩薩,作甚麼?」劉老娘趴着又躥了上來,孫四房一腳把她老人家狼狠地踹翻了,拶起長笙。   

  兩扇板門,砰的,閤上了。四個潑皮笑嘻嘻一字排開,堵住了門口。

  「四哥他——」   

  「行!」   

  「好日子。」   

  「刨上了一塊上好的板啊。」 

  巷心上那四十八個轎夫低着頭閤起了眼皮,醉了酒一般,蹎着,跳着,哼着嘿着。觀音娘娘,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懷抱着個小娃娃,曖昧地,笑着,只管低垂着眼瞼,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轎裏。劉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門口,抬起了頭,星天裏,紛紛緋緋一片炮花,只見一張張臉孔愣愣睜睜地瞅住了她。老人家抹了抹眼,滿巷子一張張臉孔望了過去,閒人,十門子的娼婦,算命先生。 

  那郁老道士忽一聲吆喝拔出了肚臍眼裏的七星劍,一標血,濺了出來,紅潑潑地噴灑到了身前兩個轎夫汗潸潸的肩膊上。只見他一個枯老的小身子,刹那間,起了一陣陣痙攣,回身一趴整個人伏到了轎門口,抖索索,打起了寒噤。滿庭芳門前那個小娼婦倏地又躥出了簷口來,一甩手,掙脫了她家那個老爹,發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腳跑上了巷心。春紅愣了一愣,抹抹眼,撂下手裏一枝燒紅的長線香,不聲不響,撩起裙腳。一轉眼,五六個巷裏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,往石板路上一趴。帶頭的八個轎夫沉沉地呻吟出了一聲「唉——唷——」,弓起了腰來,頂着白衣觀音,一腳,一腳,踩過了娼婦捫身上。水簷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睜紅了眼,嗄啞着,喝出了聲采,一串一串鞭炮點了起來,火花四迸,四下裏飛炸出了巷心。第二座神轎黑魆魆金漆雕花,只管衝撞着,蹎蹦着,哼喲,嘿喲,踹過了靜靜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窩娼婦。等到六座八抬大轎都踩過去了,整條萬福巷早已鬧翻了天。看熱鬧的人嗆着,咒着,滿巷炮煙中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,鬼火一般,飄飄忽忽,朝巷尾那一頭隱沒了。  

  北菜市街上,早已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。

 

 

  第二天,六月二十。   

  下午兩點多鐘了,那一輛破騾車才踢躂踢躂慢吞吞拐進了萬福巷口。縣倉牆腳那一條臭水溝,日頭下,曝了一個上午,蒸蒸騰騰的孵出了一窩窩靑頭蒼蠅來。只聽得滿巷子嚶嚶嗡嗡,蒼蠅們吸嗅到了血氣,一窩趕着一窩,發了狂,四下裏兜轉個不停。那個收破爛的肩扛着掃把抱着簸箕攀下了騾車,揉揉眼皮,望着一地鞭炮花屑,好半天,發起了愣。一條巷子,家家娼門東一咿呀西一咿呀,這晌午時分門才打了開來。娼婦們披上了一條粘粘膩腻的水紅睡袍,打着響哈欠出屋來,靠到了門上,刷着牙,有一句沒一句說起家常。

  「挨刀的坳子佬!」

  「看了迎神。」

  「發了騷。」  

   「一頭頭豬哥,叫起春來了。」     

  「磨得人——」   

  「一個晚上都沒睡覺。」   

  「那一身臭喲。」   

  「叫人嘔。」   

  「胳肢騷。」   

  那算命先生手裏捧着一部脫了線的西遊記,一邊看着,一邊踱起方步來,慢吞吞的踅到了一點紅門口,抬了抬眼皮,悄悄的朝隔壁棺材店睃了一眼,搖搖頭。收破爛的,掃起了一簸箕鞭炮花屑隨手一撂,紛紛揚揚的一片,潑到了車上。趕車那個罵了聲,撥了撥臉。 

  「我刨了你媽!」   

  「嗯?」

  「你又把阿婊用過的草紙掃撥到我頭上。」  

  車下那個愣了一愣,支起掃箒,夾在胳肢窩下,呆呆地守望着棺材店門口。「怪事!下午兩點多了,劉老實還不開店門。」趕車的吐出一泡口水,沒好氣,說:他老婆,今天大淸早,上吊死了。」車下那個猛一回頭瞅住了他:「大吉利市!」趕車的臉一紅,吃吃吃地笑了起來,好半天。「我說了吧!昨天晚上看完了迎神,一身火,熬不住啦,跑到滿庭芳刨了秋棠那小阿婊,大淸早,走出門來,看見劉老娘呼天搶地的跑到巷口叫人。」車下那個聽了,出了神。


  

  第三天,六月二十一。   

  中午時分,騾車踢躂進了巷口。那收破爛的抱着兩刀金紙攀下了車,抖索索地蹲到棺材店門口,水簷下,一張,一張,點火燒化了起來。紅汹汹的火舌,白花花的日頭。「大熱天,燒甚麼紙!」趕車的呸了一口,蹦下車來,摸着臉趑趑趄趄走到了滿庭芳門前,燈籠下探了一探頭。

  「春紅這老阿婊!兩天了,沒出屋來站在門口。」  

  「想你姐姐啊?」   

  靑羅院門前那個瘦伶伶的娼婦送出了客人,一盆水潑出巷心,眼角裏睇睨了他一眼,接口說。趕車的,眨了眨眼。

  「兩天啦。」   

  「怎麼?」   

  「又給客人刨壞了?」

  「刨!胡說。」   

  「嗯?」   

  「當心!劉老實聽見了。」   

  「對不起。」   

  「春紅,她——」

  「給睡壞了?」

  「春紅喲,這下給踩壞了!」

  「嗯?」 

  迎神那晚,春紅不是發了酒瘋嗎?一把鼻涕,一把淚!想不開,跑到了巷心上,叫那四五十個抬轎佬扛起了六座大轎,一腳,一腳,輪流着就在她背上踩了過去!鐵打的人啊?這兩天她不是躺在屋裏嗎?滿身起了火泡。」

  「甚麼事!想不開。」

  「命喲!」

  「那一身白膘!」

  「踩爛了。」

  「可惜。」

 

  
  到了第四天,六月二十二。  

  兩個垃圾佬甩起了皮鞭趕起了騾車,潑喇喇,一陣風似的拐躥進了萬福巷口,聽見滿巷子哄哄傳傳,孫四房落了網。 

  趕車的,一泡口水呸地啐到了巷心上,搖了搖頭。 

  「沒什麼大事!強姦良家婦女麼?坐個三五年,也就出來了。」  

  「說得準?」   

  「等着吧。」   

  「嗯?」   

  「明年今日,在鎭口,等孫四房。」

  這一天劉老實開了店門了,一早起來就跟往常一樣兩腳跨到了棺材板上,一前一後,刳——刳——刳——刨起了木頭。嘴裏一根煙,低着頭,不聲不響。那劉老娘一大淸早一個老人家跑出了巷口,聳起滿頭花白,佝着腰,覷着眼,指住了過路的人一口一聲:   

  「天雷打!」   

  「天雷打!」   

  詛咒了一天。  

  晌晚時分,一條巷子來來回回睃望的閒人們漸漸熱鬧了起來,劉老實還把店門敞着。一鎭的人家,起了炊煙。   

  劉老實跨下了木頭,撂了煙,收起鉋子,把板上那一片香噴噴的檜木鉋花屑掃了兩掃、支起腳來,呆呆地蹲坐在一副新鮮棺材板上,抱着膝頭又點起了煙。兩個坳子佬,門外,笑嘻嘻探進了臉來,張望着。好半天,劉老實忽然眼睛一睜跳下了地,走出店門口叫住了那兩個坳子佬,請進門裏,把新上漆兩口紅灩灩高頭大棺,哼哼嘿嘿,抬出了水簷下。一轉眼操出了明晃晃一把菜刀,叼着煙,悄沒聲息,閃進了隔壁門裏。燈籠底下晃蕩的閒人們中了蠱一般,看得呆了。一條巷子,靜沉沉的。不知誰「唉——咦」了一聲,柔柔,慘慘,夢魘裏沉沉的一長聲嘆息似的,滿巷人潮,黑壓壓,登時起了一陣波濤,喧喧騰騰地湧了過來堵住了滿庭芳前門。兩個坳子佬的臉膛哂得黧黑黧黑的,煞白了,扒着門,伸長了脖子。血光一閃,幽幽地,水紅燈籠下一條身影蹦出了春紅家門口。只見劉老實叼着煙操出了菜刀,一雙血絲眼睛愣睜着。靑羅院的那個中年瘦娼婦扣着衣鈕送出了客來,手裏一盆汚水才要潑到巷心上,猛一回頭。兩張臉孔,簷口下,打了個照面。

  「殺人喲——」 

  劉老實呆了一呆,拎起血刀,頭也不回穿過了那一層層一叠叠的閒人,往巷口走了出去。他那個七十歲老娘,這會兒,還站在巷口三叉路上指指點點詛咒路人, 看見兒子一身帶血從巷裏躥出,啊的一聲痛哭出來。老人家那膝頭一軟當街就跪下了,抱住他的腿肚子,口口聲聲,只說:「莫殺人!莫殺人!」劉老實聽了,嘆口氣,睜了睜眼抬起腳後跟輕輕一挑,把他老娘給蹬翻在路上。劉老娘老眼昏花抬起了頭,看見了兒子身後一張張閒人的臉張開了嘴巴。

  「莫讓他殺人!莫讓他殺人!」   

  劉老實早已跑上了鬧鬨鬨的南菜市大街,十來刀,砍破了門,灶頭下揪出了孫四嫂,一刀,搠進了心窩。拔出了血刀,拎在手裏,劉老實一聲不吭穿過了大街,拐進宮保巷口。那一條後街小巷,窮門,小戶,四五十家傍晚時分黯沉沉的,只見三兩家人還蹲在門口扒吃晚飯。劉老實提着菜刀穿過了巷子,早已紅了眼,踉踉蹌蹌的轉上北菜市大街。滿街看熱鬧的人,亂烘烘,一路追上來,看見那兇神一頭栽倒在鎭公所門口,愣了愣,一哄四散了。 

  劉老實,發了瘋。   

  劉老娘把棺材店鎖上了,兩張紅招紙,也掲了。她老人家找來了一截六七尺的大紅洋布,把衣服細軟打成一個小包袱,揹在身上,一天淸早走出了萬福巷口,順着南菜市街,出了鎭。孫四房押送到省裏坐了一年牢,買通出來,兩條腿早給打壞了。四個花衫小潑皮,不見了人影。南菜市街上,孫家那爿祖傳四代的綢布莊變成了凶店,開了兩天,沒有客人上門。孫四房一把鎖,歇了業,在鎭口河壩下買了一幢老屋子安一安身。每天晌午,慢吞吞蹭蹬到綢布莊隔壁祝家茶店,靠門一張枱子後挨坐下來,不聲不響,望着對面縣倉門口大日頭下那株孤伶伶瘦楞楞的楝子樹。有一天半杯茶沒喝完,一抬頭,猛然瞅見,樹下坐着一個人,打着赤膊,懷裏一件破衣翻過來又翻過去,尋撥着甚麼。孫四房呆了呆,正要起身,忽然天頂打起了大雷,一陣日頭雨,滴滴答答,灑了下來。那人一睜眼,胳肢窩下揑出了一隻跳蚤,拿在手裏入神地端詳了半天,一腳,踩死地上。孫四房慢慢喝完了最後一口茶,撑起了身,向祝家婦人借了一頂斗笠往頭上一罩,走出茶店。他低下了頭來,縮起肩窩,迎着那一圑水濛濛的日頭一步一蹭蹬的,朝鎭口,河壩下老屋,走下了長長的一條南菜市街。   

  孫四房出了牢回到吉陵鎭,那一天下午,祝家婦人看見他瘸進了店門來,笑嘻嘻的端上一杯熱茶。「四哥回來了!這一向您發福啊。」孫四房落了座,只聽得豁浪浪一聲,一杯茶就濺濺潑潑地推到了他鼻下。「萬福巷裏,又鬧了鬼喲——」祝家婦人勾起了眼睛,冷冷地,瞅着他眉心上,迎神那晚,劉老娘手裏一把香支戳下的紅莹莹三顆香火印兒,半天說:「聽巷裏的那個羅四媽媽說,天矇朦亮,長笙穿了一身白底碎綠花的衫褲,挽個菜籃子,一個人走出了棺材店,巷裏,巷口,來來回回的走動!幾個過夜的男人,天亮出來,也看見過她呢。」孫四房呆了呆,啜口茶,慢慢回頭看了祝家婦人一眼,又轉過臉去凝望着滿街好一片天光,白花花,人來人往。祝家婦人又搖搖頭,一張圓白臉膛笑開了。 

  「等人喲。」

  「嗯?」

  「長笙!」

  「她?」

  「每天大早,等人喲。」